我在闽西北山区长大,最早听说的神灵,大约就是山精木怪了。小时候,进山打柴、采蘑菇,大人叮嘱我们,若听到有人叫我们的名字,千万不可回答,你一应答,灵魂就跟着山鬼走了。在山里我们也不呼唤同伴的名字,都是“哎——喂——”呼叫,免得让山鬼听了去。山鬼说话的声音也能分辨,据说没有尾音,就像鬼没有影子。
印象最深的一种山精叫石伯公。山谷里随处一喊,引起长长的回声,村人说,那是石伯公在学人说话。石伯公经常恶作剧,喜欢藏人,藏畜生,藏东西,但是似乎怕金属的声音。谁在山里失踪,十有八九是石伯公藏起来了,村里人举着松明,敲锣打脸盆,浩浩荡荡进山找石伯公讨人……
石伯公不见记载,我翻书,觉得类似山魈。《唐韵》说:“山魈,独足鬼,出汀州。”汀州就在我老家附近。宋人洪迈的笔记小说《夷坚志》,讲述了许多福建山精木怪的故事,包括山魈、山都、木客,他统统称之为五通神。宋代闽西北有许多五通神庙。我想,石伯公算得最原始最草根的一种自然崇拜。
图腾遗迹:福建民族融合的见证
福建以多神着称。然而到底有多少神灵?我没有见过统计数字,据林国平先生估计,福建民间信仰的神灵当在1000种以上。至于福建的宫庙,倒是有一个不完全的数字,据2002年FJ省政协民族宗教委员会的调研报告,全省10平方米以上的民间信仰活动场所共25102座,此外尚有数以万计的小土地庙和简陋神龛不在统计之列。
日月山川、水火木石、风雨雷电,在古代福建人看来,都藏着一个神秘精灵。这实际上是早期人类信奉的万物有灵论,也就是学术界所说的原始宗教。太阳公、月亮娘娘、山鬼、水神、龙王、火官、风狮爷、土地公,植物与动物精灵,都有危害或庇护人类的能力,值得人们祈祷、祭祀,这就是自然崇拜。自然崇拜源于人们对神秘事物的无知和畏惧。在历史中,随着知识理性的发展,自然之谜一一解开,自然崇拜就踏上了没落的不归路。
福建保存了众多自然崇拜的遗迹,这是因为福建开化很迟。一般认为,福建最早的居民是闽族,春秋末期,楚怀王灭越国,部分越人溃逃入闽,融合形成一个新的民族——闽越族。西汉初期,闽越族建立起一个闽越国。公元前110年,汉武帝灭闽越国,将闽越族北迁到江淮一带。至于汉人成规模入闽,是晋以后的事。唐末五代,汉族移民大量增加,成为主体民族,福建人文初启。
古代南方民族十分迷信鬼神。《汉书?地理志》称越人“信巫鬼,重淫祀”。西汉的越巫闻名天下,曾把宫廷闹得腥风血雨,称巫蛊之祸。我们缺乏闽越人自然崇拜的具体资料,但是许慎《说文解字》说:“闽,东南越,蛇种。”可知他们把自己看成蛇的后裔,以蛇为图腾符号。
图腾崇拜是自然崇拜的一种。虽说万物有灵,但还是亲疏之分,对于采集渔猎的民族来说,动物崇拜最为发达,而与他们生活密切相关的某种动物,往往被他们当成图腾来崇拜,视为自己的祖先。汉人将自己看成龙的传人,山林之中的古代闽人则把自己看成蛇的后裔。我们至今还能从福建流行的自然崇拜里,找到几种先民图腾崇拜的痕迹,并从其中看出古代福建种族融合的过程。
先说蛇崇拜。福建的蛇王庙,以南平樟湖坂的福庆堂最着名。福庆堂又称连公庙、蛇王庙,坐落在闽江边,祀奉蛇神连公师傅。我原以为蛇王庙主祀一条大蟒蛇,到现场一看,却是三位身穿蟒袍的人神,蛇神已经人格化了。传说,连公师傅是蟒蛇精,在古田修炼成仙,有一年樟湖坂闹瘟疫,乡人向他祈祷,他变成一条大蟒蛇飞上天空,口吐火焰,驱散了瘟疫,人们因此立祠纪念。明人谢在杭的《长溪琐语》记载过此事:“水口以上有地名朱船板(今樟湖坂),有蛇王庙,庙内有蛇数百,夏秋之间赛神一次,蛇之大者或缠人腰,或缠人头,出赛。”可见颇有些来历。今天的樟湖坂人仍然在每年七月初七过蛇王节,大人小孩人手一蛇,紧随蛇神的轿舆出巡。蛇崇拜也影响了樟湖坂的其他民俗,例如元宵游蛇灯。
樟湖是闽江中游重镇,因建水口电站,全镇迁往高处,蛇王庙也于1992年搬迁到了现址。我去的不是时候,看管蛇王庙的人指给我看一个空蛇笼,说蛇都寄存到NP市里养着了,七月初会送回来。倒是蛇王庙的屋顶处处是蛇饰,每个高翘的檐角都探出一条宛转的蛇,正脊盘踞着大蟒蛇,昂首吐信。
蛇王庙对面,隔着空阔的闽江,属于樟湖镇溪口村,有座青蛙神庙。我们开车从水口电站远绕,踏上了一条早已废弃的沙土路,吃尽苦头,两个多小时后赶到溪口,天色已黑。夜幕中望去,蛙神庙位于闽江边一座大池塘中央,三面环水,庙里亮着灯光。同蛇王庙类似,蛙神庙也是上世纪末搬迁重建的,主祀的并非青蛙,而是黑脸蛙神张圣君。相传张圣君是永泰县人,早年以修锄柄为生,人称“张锄柄”,后上闾山学法,救世济民,羽化升天。庙前有座古朴的石雕蛙像,据说为明末清初遗物,给这座简陋的祠庙增添了一点诡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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